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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感

重温概率论和线性代数

年底的节奏比较舒缓,就有更多的时间来重新拾起一些东西。先是百无聊赖的浪费了一些时间看剧打游戏看小说,基本就是一种不动脑子的打发时间的模式。后面觉得着实无聊了,开始想有什么可以看的。不知怎么的,就动了重温数学的念头。搜了一下网上的各种公开课,发现MIT的线性代数(Gilbert Strang)和Harvard的概率论基础(Joe Blitzstein)评价比较高,就打开youtube开始跟课。

线性代数我其实偷了个懒,没有去跟那个完整版的,而是简单地看了一下Strang教授今年发布的2020版。一共只有五部分,每一部分大概一刻钟,我看之前还在想这个是怎么做到的。看完了,就明白这75分钟的高屋建瓴之处了。大一的时候学线性代数,虽然分数不错,但是其实学了一堆计算却不知所云。后面学到高等计量开始频繁地用到线性代数,才多少有了一些事后的感悟。现在再去看线性代数,觉得这东西真的挺美的,一点一点地串联起多少问题。

话说到这里,多少有点“我吃了七个烧饼发现饱了,是不是直接去吃第七个就好了的”味道。我需要略带羞耻地承认,我大学以后的数学基本都是靠学经济学才学会的(学会指的是有一些理解而不仅仅是记忆公式和定理)。大一一上来的微积分,动不动各种极限和证明,直接懵掉了。概率论学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印象中好像只有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各种证明,然后考试一片茫然。线性代数也是,死记硬背了一堆证明却不知所云。

类似的,我对计量经济学也有差不多的体验。其实第一次学(初级)计量经济学的时候也是一脸懵,第二次学(中级计量)稍微好了一点,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学计量(或者广义地说,线性模型),我才逐渐开始理解回归模型。回头看,这实在是一个成本巨大而痛苦的过程。可是代价如此之高是因为老师教得不好呢,还是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难?我现在已经没法回到原点去体会另外一条路径了。只是重温这些基础课程的时候,更容易跟着这些大家公认优秀的教师的思路,来站在更高的层面欣赏数学本身的美,而不仅仅是当作工具。

数学这种学科,学懂了和没学懂差别太大了。学懂了,再厚的教科书都觉得如若无物,要用的时候信手拈来(英文我习惯用internalize来描述这种状态)。没学懂的话,基本就是记住了一堆程序化的操作流程(procedure)却忘记了他们的来龙去脉。这种差别会深刻地影响日后的学习或研究。这两年面试了上百人,我所在意的其实不是一个面试者记住多少公式和模型(比如我允许他们随时google),而是他们是不是真正理解他们用到的模型本身。把统计模型学成了一堆procedure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概率论这门课我是老老实实地跟完全程的。毕竟是一个学期的内容,34节课,每节课接近一个小时,加起来就有三十多个小时。我并没有快进或者跳跃(主要是在电视上放起来快进比较麻烦),所以陆陆续续花了四五天的时间才把全程跟完。如果是第一次学这门课,这种节奏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新的信息量其实可能很大。只是我对于这些内容多少熟悉,所以实践起来更像是复习直觉而不是学习知识。这也是让我可以有机会去由衷地感慨原来概率论可以如此简单明了。我开始以为我会经常走神,尤其是已经非常熟悉的内容。结果很多时候,我居然全神贯注地又听了一遍那些熟悉的定理和公式。Blitzstein确实把这门课讲得很深入浅出。印象最深的是他在推导正态分布的时候,明明是那么无趣的定积分和极坐标变换问题,居然可以讲得那么好玩。又一次验证了高斯发现正态分布时候那种“天赐”的感觉。数学的美往往就在这种时刻。凭什么,一切繁琐的符号最终化为这么简洁优雅的记号?

正好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和新年交界的时点,看完了这门30多个小时的课程。让我忍不住记录一下,这种别致的、超级满足的跨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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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感

一气呵成与字斟句酌

我写东西的时候,一定要风调雨顺,一口气把自己脑子里想好的东西写出来,只有一气呵成才叫爽快。让我今天填一点明天挪一块,其实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同样的,我很难体会到字斟句酌的微妙。可能对我来说,整体的浑然天成感远远重要过细枝末节的完美。我一直不喜欢词藻堆砌的文章,觉得那些没有灵魂。有灵魂的文字是自带张力的,哪怕是用最普通的词语。

这也注定了我不适合当一个需要不停写论文的学者。有幸跟一些研究者一起做过东西,他们可以一遍遍改自己的文章的精神真的是让我折服。我是不行的,重复修改会让我觉得身体不适。与其改动,不如重写,一定不能打断文章逻辑上的连贯性。很多反反复复改好的文章,读起来都是局部最优,整体就缺乏火候了。可能作为读者我觉得这样的文章难以阅读,从而自己也写不出来。

如果不能一气呵成,我觉得很多时候还是作者本人没有想清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学术文章自然是有自己的八股文格式,但也不是因此就可以不注重逻辑关联的。前面缺失的一个细节可能让读者到中段就不知所云,后面再补上来更是一头雾水。可能作者想的是如何把自己做过的东西展现出来,而读者想的是如何捕捉作者思考中最精华的部分。浑然天成的文章是自带气势的,悄无声息地就把读者笼络怀里,如痴如醉。

可惜很多科学家不擅长写作,他们文字能力限制了把大脑中复杂的思考表述出来的程度。晦涩难懂便成了很多学术文章的弊病。虽然不排除有人故弄玄虚,但是缺乏表达能力却是一个常见的事实。母语写作也不例外。当然,纯文学创作比科学写作对文字表达力的要求更高,而很多作者也是写写流水账,没有真正赋予文字灵魂。

我不喜欢字斟句酌改文章也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就像我做一件雕塑,粗粗成型之后,我就懒得细细打磨了,那这还能叫做精品吗?有筋有骨,且肯花时间耐心打磨的,才能出好的文章。我两者取其一的话,只能舍弃细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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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感

传授的艺术

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传授两个字也便来于此。传授听起来比意思差不多的教学更加宽泛一点,毕竟从广义上来说,学习是人类的本能,我们时时刻刻在接受新的知识和思想。传授可以是在传统的教室之内,聆听老师组织好的知识。传授亦是在学堂之外,吸纳讨论之中的闪光点点。

人的一生,或许花时间最多的,就是在思考人生。思考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可惜的是,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一个固定的答案,对于人生的思考是随着时间在不断变化的。很大程度上,这深深受到了我们自己的人生际遇的影响。当我们站在现有的位置的时候,环顾左右,试图寻找能走出去的路。有的时候看不清太远处,我们就试图从前人的足迹中寻找一些启发。可是小马过河,就算知道他人的经历与结果,也不一定就是用于自己身上,还是要自我思考一番。

最近几个月,开始试图学习一些哲学的知识,想从哲学家那里找到一些思考的脉络。上学的时候,马马虎虎啃完的各种哲学史,到最后就剩下了一堆名字和术语,却从未想过用在自己的人生上会如何。最近重新拾起这些,却是不同的缘由了。现在更好的是,视频比较发达了,不仅仅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读书本本身,还可以听听别人是怎么解读的。于是,花了两周的时间,开始跟着 Michael Sandel 的公开课 Harvard Justice 学习。

我其实对哲学里面的伦理学这一支并没有很熟悉。传统的学法,我可能会先找到哲学史的书,梳理一下各个流派的脉络。而Sandel这门课,延续的是“苏格拉底式提问”教学方式,试图以具体问题来启发学生的思考和逻辑推理,层层递进,最终链接回先人的哲学理论本身。这其实是很深层次的一种传授,因为知识本身很容易被遗忘,而思考的过程却是深深的被神经系统链接住的。与其死记硬背100条先贤总结出来的道理,不如自己融会贯通最精华的思想,甚至遗忘道理本身的出处。这样子,知识才有了生命,不再仅仅是文字。中文讲,“悟道”,大概就是对应“传道”吧。

以后可以详细说说最近学习哲学的一些思考,不过一个侧面的话题是,“传授”本身的技巧和艺术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呢?老师,之所以可以作为一个职业,那爬到顶尖的人,一定不单单是精通于知识本身,而是把知识对应的逻辑想明白了、揉碎了、揉烂了,把最精华的部分通过讲授,植入学生的思考系统之中。很多一流的研究者,并不一定是一流的老师,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缺少的不是知识本身,而是如何将知识以他人可以吸收的方式阐述出来。曾经熟识的一位犹太裔教授跟我说,他在以色列的时候,曾经专门学习并训练过一门课,那就是如何教课。传授知识是有着极高的技巧的,不仅仅是说话的技巧,不仅仅是知识本身,而更像是一台精致的歌剧,每个环节都是静心思考和布置过的。

回到自己的人生。我虽然没有正式的授课的需要,但是难免花很多时间在告诉别人他们不熟悉的知识和影响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工作中这点其实很频繁,因为没有人一上来就明白如何有效率地合作,大家都是要先彼此学习的。一次次的重复,随着频率的增加,我自然而然也在寻找更好的方式,来让这个过程对彼此更加友好。那这个中的技巧和方法,是不是也可以从教师这个专门负责传授的行业里面,窥得一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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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产业观察

互联网电商真的降低了搜寻成本吗?

(本文纯属个人观点)

最近买东西的时候,越发地怀疑现在搜寻成本是不是越来越高了。电子商务平台层出不穷,而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买东西也越来越困难。同质化的商品还好,比如洗衣粉卫生纸,这东西差别不大,随便买买用就是了。异质的商品就惨了,比如打印机,我大致只知道激光和喷墨的区别,但是具体到不同的激光打印机,我就一片茫然了。在各大论坛翻帖子,试图学习不同的术语,然后再去各家网站比较价格。或者,找个比自己懂行的朋友,直接问人家的推荐。在现代生活高度依赖工业品的今天,这种搜寻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今天是打印机,明天是缝纫机,后天是水龙头,大后天是吸尘机...美国网站喜欢搞限时deal,中国网站喜欢各种复杂的领劵,一头扎进去都不知道那一个性价比更高。

“杀熟”更是一个让人防不胜防而感叹世界不公的招数。比如,在美国出门租车,一大片网站看花眼,各种暗藏的收费(比如额外司机费、额外里程费、异地还车费、变更费)防不胜防。消费者往往是没法承受过高的搜寻成本的,于是对于可能没那么在意的东西,就宁愿被平台剥削了。比如我知道一些比较忙的朋友,买东西永远就是在amazon里面输入关键词,然后看都不看、直接买搜索结果第一个...

大网站靠着流量,或是巧立名目或是强取豪夺,总不能让人信服搜索第一名的就是最适合自己的。付费的简单粗暴,而免费的排名也是可以靠资金做出来的(刷单),连评价都不知道有几成水军,这日子仿佛比以前线下更难了。连费时费力的直播卖货都能搞出这么大一个产业,实在是让人惊叹这其中的高昂的搜寻成本。最近看到一个说法,互联网就是广告业。我不敢苟同,因为在我陈旧的观念中,互联网只是一个信息传递的加速器,它只不过是以前既有的交易模式的提速。不过或许网络效应超出了我以前的理解,当流量聚集在几个全国性网站、而不像以前那样线下交易有很明显的区域化特征的时候,或许搜寻成本的组成也被重新定义了。消费者被大网站绑架,新的商品很难不通过付费的形式吸引到消费者的注意力了。以前“口口相传”的口碑营销,也渐渐变成了网红的口碑,信息的集中度可能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营销本身也是个有规模效益的事儿。以前电视广告的时代,每年央视黄金时段的拍卖王,动不动上亿的广告费,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互联网虽然降低了营销的入门门槛——就算你只有十块钱,也可以在搜索引擎上买关键字——但却可能提高了营销有效的门槛,这十块钱可能是纯打水漂了。不说广告,只看免费的信息传播,现在还有多少人可以发现博客的内容?很多人不得不转向公众号。就算有博客,大家也是费尽心力在各个平台上宣传,然后趁着平台还允许外部链接,引流到自己的博客上。但是随着rss的日落西山,又有什么手段可以留存住这些读者呢?其实很难了。

不仅仅对于内容创作者来说很难,对于内容的搜寻者也难。最近几年明显地感觉到,利用搜索引擎搜寻出来垃圾信息的比例不断加大,甚至于找到相关的信息都要感到幸运。以前不是的,以前各种博客给予了互联网极大的多元化的信息源。而且这种信息的垃圾化不仅仅是在网络极速更新换代的中文世界。就算是英文搜索,很多时候搜出来的也都是重复而无用的,甚至有各种明显恶意碰瓷关键字的。这对于真正有用的信息的创作者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恶性循环,大家被逼到一个个封闭的小圈子里面去互通有无,进而造就了一个个无形的新领域的触及门槛。

那么这一波受益的是谁呢?以前经济学有传统的“品牌溢价”或者“声誉溢价”,就是说人们为了信任的品牌是愿意给一样质量的商品多付钱的。现在这种溢价依旧存在,只是可能不仅仅是品牌名声本身,而是借助各种营销渠道体现了——譬如网红主播来带个货,一模一样的辣椒酱,可能就瞬间价格翻倍。随便抓张图、看一眼过去十几年的互联网广告行业增长,动不动20%的增幅,真的只是传统广告业的转移吗?

搜寻成本过高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社会的净消耗,阻碍了资源的有效配置。有人会说,竞争市场会终究优胜劣汰,把这个成本降下来。而竞争市场靠的是众多的参与者和较低的进入门槛。一旦形成垄断,那么受益的只是垄断者。如果垄断者占据的是交易平台, 那么生产者和消费者都要为平台交税。这和给政府交税还有不同——至少后者是一个换取公共服务的明码合同,而平台的“交易税”甚至不能保证交易的公平,赢者通吃怕是没那么好看吧。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测试。在google搜索的时候,假如最上面的ads和下面的正常搜索的结果是一样的,你会不会自觉跳过付费链接而去点免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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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有感

读《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的一些笔记

最近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周雪光老师的《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这本书。周老师很慷慨地把原版电子版放在了他的网站上,很清晰排版也很舒服。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不用想方设法从国内扛书了。iPad 12.9'的屏幕基本和打印出来的大小差不多,配上apple pencil很方便地做笔记,我居然就把这本近400页的书花了一个月看完了。

周老师是社会学学者, 所以这本书基本从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很多现象背后的形成原理。我没想到的是,社会学近二十年大量吸收经济学的一些方法和框架,比如贯穿本书的“激励理论”,从博弈论和信息经济学的角度来分析很多机制设计方面的原理。还好我有点这方面的功底,所以看起来倒是顺其自然,可以很愉快地享受个中逻辑而不是纠结于方法论。看完的最大感慨就是,原来如此。很多看起来很突兀的、尤其是在网络上被炒作的沸沸扬扬的,其实都是一些组织结构演绎出来的表象而已。透过现象看本质,周老师这本书确实很能帮我理解关于中国政府治理的背后逻辑,探究很多事情的必然性。虽然理解了也不见得可以改变什么,但至少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看问题也是很有意思的。更何况,很多道理背后都是相通的,理解这些逻辑本身也有助于我理解身边的一些其他类似的问题,比如公司内部组织结构的逻辑。

读了这么久,边读边思考,也做了一些笔记。再敲打一遍键盘,一是巩固记忆,二则也是为日后重读此类著作加快一些回忆。

1. 中国的三级治理模式:委托-管理-代理,和“官场市场双竞争”

从周黎安提出的我国官员的“晋升锦标赛”制度,到从传统的“委托-代理”两级制度拓展出来的委托-管理-代理三级治理,这些框架很有助于理解很多现象的出现。中央政府作为最终的委托方,承载着整个国家的责任——“国家承担着对外保卫国土疆界, 对内维护社会安定、经济发展、提供公共产品等一系列责任。” 在中国如此大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和经济复杂度之下,中央政府“大政府”的治理规模的巨大可见一斑。相比而言,很多西方国家都是“小政府”的角色,比如欧盟分散于每个国家,比如美国联邦政府其实权力有限。

治理规模巨大就会受到诸多约束:信息流通不完全、激励体制不单一,诸如此类。因此,中央政府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来管理偌大的国家,只能依靠“行政发包制”来委托地方政府和基层机构执行具体的行动。以中国的治理规模,地方政府其实完全可以媲美一个西方国家的规模,所以在此基础之上,产生了地方政府和基层机构之间的直接的委托-代理制度。因地方政府继承的是中央政府总委托指标,所以在三级治理模式下,又称之为“管理者”,因为他们不仅有寻找代理人的责任,还需要完成监督。

这个三级框架和分工其实很有助于我理解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的模式。周黎安提出中国现行的是“官场+市场的双市场竞争模式”,而官场在这里就是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模式,打破了竞争缺失导致的生产效率下降。而中央政府的存在,给地方官员一个明确的晋升激励指标,使得他们有动力发展好地方经济和执行中央的政策。地区之间的竞争使得资源的分配更加有效,而不是单一政府垄断资源。

还有一个有趣的点。管理方其实是要负责考核的。对应公司内部结构,其实我们也有很多考核团队的存在,比如data scientist或者analyst很多时候一项任务就是衡量产出的有效性。他们一般是作为独立的团队存在,从而可以把信息有效地传送给其他组织和领导部门,而不是把坏消息都藏起来。某种意义上,大公司里面也实现着类似的三级治理体制,只是以不同的职位名称体现出来罢了。比如product manager其实就是这框架下的管理方,而engineer则是真正的代理人。

2. 非正式谈判与人情世故

看中国社会和官场,经常大家予以诟病或者津津乐道的就是其中交织的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或者叫人情世故。“八项规定”以前,公款吃喝的泛滥不仅浪费政府资源,更带来官员家庭本身的分崩离析。那这些社会关系存在的道理又是什么呢?一个层面,它们提供的是一个“非正式谈判”的场合。

非正式谈判自然是相较于正式谈判。红头文件是正式谈判,官员会议是正式谈判。很多时候,当上面的政策难以避免一刀切的问题的时候,如何执行就成为了管理方和代理方的回旋空间。这时候,正式的谈判可能没法给予灵活执行的空间,于是大家就需要非正式的场合来进行斡旋。公款吃喝也好,甚至行贿受贿也好,某种意义上都是在反映非正式谈判的存在和灵活度空间。

换到一个企业内部的场景,其实大部分事情也是靠着正式的制度文书行事(最典型的就是有关法律和财务的管理条例),而很多时候非正式谈判的存在给予了资源分配的灵活性(比如不同团队之间人员和资源的交换,不同层级经理之间的非正式谈判,不同内部组织之间的划线)。理解每个角色的主要激励和灵活空间,才能更有效率地在一个大规模的组织中寻找出路。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近似刻板和不近人情的风格,反而会产生副作用,甚至一事无成。

3. 地方政府的资源约束

很多国家基础建设项目都是中央和地方资金分成投入的,这就考验到地方政府的筹款能力。很多名目繁杂的罚款和地方性行政收入,甚至挪动专项资金,都是地方政府在筹款的时候不得不采取的一些非正常手段。最近有个有意思的反转——地方准备从电商那里找一些税钱,而政策宣布没多久,税务总局就“叫停电商补税”。猛一看,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这其实反映的正是中央和地方激励的不同。地方缺钱,自然要找各种名目增加收入。中央要考虑大局和维持稳定,自然不会任地方肆意胡来。但中央也不是不知道地方的财政困难,所以很多时候,在一定程度内地方是可以灵活获得财政收入的。

最有意思的是,这是一个“达摩克利斯之剑”。由于信息的不对称,地方不会知道中央政府的界限在那里。他们只能一点一点试探,直到出事,然后中央政府叫停。

4. “一刀切”的中央政策与地方政府和代理人的合谋行为

回到治理规模。中央在很多时候,统揽全局,而做出的政策难免没法适应地方的具体情形,多少有一刀切之嫌。地方在实行的时候,一般还是会因地制宜,寻找一些灵活性。“认认真真走过场,踏踏实实搞形式”,这句话虽然听起来搞笑,但是确实是一个适应现实状况的理智选择的结果。

而在“委托-管理-代理”三级体制下,地方政府作为管理者,其实是有激励和代理合谋的。屡见不鲜的重大生产事故的瞒报,其实就是地方和代理人合谋的一个体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方政府的利益和代理者并不是一直冲突的,他们要一起对中央政府交差。

看到这里,面对很多媒体新闻,有的时候就开始理解为什么曝光出来的地方政府的行径往往引得众怒。中央政府的利益和大部分人的利益一般是一致的,而经过筛选曝光出来的一般都是反例,其中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利益不一致,立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念及年初武汉的疫情,一批批官员的撤换,其实一方面是病毒本身确实超越了以往的记录,而另一方面则是公共卫生一直是中央对地方考核的红线之一,一旦出事,就可能引起一票否决。地方政府若是能控制住事态,自然不会希望中央政府知道所有的信息和情况。控制不住之后,后果就如此了。多少也是一场赌局。

5. 文化观念在国家治理的角色

周老师有一点总结得很妙。“维系一统体制的两个核心组织机制,一是官僚制度,二是观念制度。”通俗说来,前者是按照条文规则运转的行政机器,而后者则是这套系统运转的时候起来约定俗成的框架。这里和企业文化有异曲同工之处。很多公司都有“洗脑”似的宣传过程,我一度觉得这就是形式主义,直到看到一句话,“企业文化决定了当领导者不在的时候,人们如何按照一个默认的框架做决策”。虽不是完全赞同,但这本书里面确实把儒家文化在中国古代帝国统治中的作用点了出来。在一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如何上行下效,很多时候靠的就是文化体系的传承。诸子百家,为何占有着先进的工程技术的墨家未能弘扬光大?某种意义上,对于国家的统治的需求可能远远胜于对于科学技术的需求。如果把文化看作一种双刃剑,这种自上而下的法则是不是决定了中国封建帝国时期不可能有着科学发展的激励呢?

6. 运动型治理机制

这其实是另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偶尔看到自上而下的大规模整风,作为群众可能不明觉厉,但其实内部逻辑是对正常运转的庞大的国家机器的调整。当现行的官僚体制过于臃肿且利益偏离于中央政府的时候,最高管理者就不得不借助整风运动,来对这个大型机器的运转方向和模式进行调整。但是,政治动员治标不治本,一般只是短时期的特殊行为,不会长久地干预整个官僚治理体系的运转,否则既有的规则被打破,很多事情就无法实行,对整体的伤害会是巨大的。

换言之,政治运动是中央政府的“划线”行动,防止地方政府过于偏离主体政策的范围,同时也是维持中央政府权威和控制力的方式。当然我们也曾经付出过代价——“而群众运动一旦与官僚体制分离,即使毛泽东的卡理斯玛权威亦难以驾驭(王绍光 2009[2005]),最后以“文化大革命”的形式而走向极端。”

卡理斯玛权威翻译的其实不好,英文原文是Charismatic authority,基于领袖个人魅力的统治权威。

此外,很多高级官员的踉跄入狱,除了确实违法的一些行为之外,也是多少与在灰色地带的越线操作有关。大部分时间可能是可行的,甚至后面会被认可为合法行为,而少数不幸者就此牺牲仕途,也是先锋的悲壮。

7. 短期激励、多重目标和长期一致

中国现行的晋升锦标赛制度有年龄限制,所以对于官员来说,他们的主要激励并不是在如何真正造福于人民群众这个中央政府的长期终极目标,而是如何完成短期的指标实现晋升。比如教育、环保等等,需要几个任期才能看到结果的投入,相比于招商引资这种立竿见影的改变,自然是后者更容易获得官员的青睐。此外, 虽然中央政府一揽子打包的时候,给出的往往是多重目标,包括经济、文化、卫生、环境等等,但最终实现的往往是经济目标,这也是印证了博弈论里面的一个经典结论——多重目标的时候,往往只能实现其中一个,比如教师面对的科研与教学双重任务。当整个考核体系偏向科研的时候,教师其实是没有激励来花很多精力在教学上的,除非本身热爱或者不努力甚至没法达到基本的考核线。美国很多大学里面有专门的“教学岗”,这些人只需要被考核教学而没有文章发表的需要,所以他们反而有可能给出更好的教学质量。

这一现象回到国家治理,就演绎出了“官员行为表现出“渐进搜寻”(serial search)—即在解决问题时采用依次比较方式而不是全面寻找最佳解决方案和“反复解决问题”(repeated attack)的特点, 其注意力集中在简单、渐进的评估,以及那些可以缓解此时此地直接压力的可行性方案上。” 这一现象对于很多人来说屡见不鲜吧,毕竟我们对于大多数事情也是得过且过,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具体到企业环境,中层管理者一般是最典型的代表,他们并没有被激励着完成公司最高层领导的终极目标,而是花大部分时间在完成很多基本任务上,因考核制度而形成了过于重视短期激励的现象。我最初观察到类似现象的时候,感慨着资源浪费和重复劳动,却一度以为是人的问题而不是制度的问题。后面才发现,归根结底还是考核制度的短期性,以及其衍生效果——只有达标短期利益的人,才能一步步被晋升上去,而他们惯有的模式已经养成,最终只能恶性循环了。很多人乐于乘着风口飞,就算风口过了,还强烈地依赖着过去的既有模式,没有察觉环境的变化。或者他们察觉了,但是无力切换,就此陷住。一命二运三风水,其实很多时候也就说的是这个事情。人生很多事情在于选择,而不在于能力,也是挺悲伤的。

8. 微观治理结构的一些观察

最后两章,周老师讲到了“村”这一微观主体。我其实不知道,“镇”其实是官僚体制的末尾,而“村”则是一个行为主体的概念了。集体投资和负债就可以发生在村这一级,比如著名的华西村。村一方面受到政府管理的激励,比如政治任务的摊派(村村通公路这种),另一方面也直接面对资源约束。其中非正式的社会联系和人情往来,在微观层面就发挥了巨大的融会贯通作用,否则可能完全没有流动性了。

而村委会选举制度从走形式到真正给予村民权利,也反映了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结构改变,村这一单元有了越来越多的自治权,和村民的利益更为一致。民主的作用在此展现,反映了一个集体的核心利益。这一块具体到了微观实施层面,书中很多田野观察的案例,还是蛮有启发性的。

尾笔

我其实没想到自己会花这么久看完这本书。很多书我可能看一半就停了,因为很多主要道理在前1/2就已经理清楚了,后面只是陆陆续续的一些细节。这本书看完,一是对这个问题本身有很多我所不了解的背景知识铺垫,所以想多看一些。二是,疫情期间出门的时间减少,又不需要通勤,多出来的时间正适合看书。有时候挺感激在学校时候各种稀奇古怪的训练的,接触了很多分析问题的框架和角度。近几年的一些人生经历和观察正好需要结合分析框架来内化,所以看一些自己本不熟悉的领域也是一种乐事。